Monday, October 25, 2004

誰的價值?誰的城市?

信報

港澳辦公室主任魯平引述外長錢其琛表示,港澳對大陸的價值在於其經濟價值。如果將香港變成政治城巿,便會失去價值。中國官員對港澳政策的表白,以這次最為徹底,亦以這次最為露骨、毫無掩飾,以至不知羞恥。

不會太善忘的香港人,難道會忘記了八二年收回香港的決定?中共信誓旦旦的曾經聲稱,那是基於要終結三條不平等條約的「國恥」,是基於據聞是神聖偉大的民族使命。有誰會認為,這個不是徹頭徹尾的「政治」決定?又有誰曾經聽說,收回香港是因為這城市的經濟價值?

我們中間,的確曾經有那麼的一代人,為著這個光榮歷史時刻而興奮。因為在過去殖民統治的悠長歲月裏,他們曾經日夜企盼,能夠結朿這個醜陋、剝削、吸血而又罪惡的殖民主義統治。他們曾想過,最重要的是讓這塊土地上的居民,有一個天經地義,理所當然的中國人身份。是好是歹,是吃粥還是吃飯,也不要當一個沒有國籍的二等公民。這些想法曾被稱為「愛國情操」。但這些情操,卻長久地被殖民體制、功利社會、經濟至上的小市民奴才心態所擠壓。四九以來,團結在左派組織的群眾都是這麼想。其實他們也算不上是甚麼政治信仰上的左派,倒是熱切希望擺脫殖民統治,期望當個堂堂正正中國人的民族主義者。

世界上,這樣熱切地想當中國人的多的是,不是所有都在香港。歷代因各種原因移居海外的華人,在不同時代,都有不少人曾夢想終有一日,可以獲取一個與他們的炎黃血脈相稱的中國人身份。不過,今日中國雖然強大了,但要當一個「中國人」,卻不是那麼自然而然的一回事。

就在早一輪人人談奧運,說什麼北京爭辨奧運,已使海內外中國人團結一致,跨越政治界限,為民蔟光榮而同心協力的同時,數千個早年移居越南,後因中越戰爭而回流中國的華僑難民,卻被寄居地北海歧視排斥,甚至拆屋。他們於是偷渡香港。可是,他們旋即被視為非法入境者而遺送回大陸。他們表示,他們在大陸既不被中國視為中國人,返越南也不會被越南視為越南人,香港當然更不歡迎他們。對他們來說,當一個中國人,享有中國的公民權,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。什麼血緣、文化、語言、傳統、什麼「血濃於水」的感情,通通要在現實的面前靠邊站。而「現實」就是,他們沒有一個城市,沒有一個對中國「有價值的城市」。

香港的愛國人士,或者有那麼半點真正發自內心的民族感情的人士,請你們仔細的想想,若非百多年殖民主義壓搾底下流出的血汗,使你們(或我們)都身上沾滿了銅臭味,你今日那股濃得化不開來的「愛國情懷」可以往哪裏投放?我們經常聽到一種討論,爭辯「我要愛國?但國家愛不愛我?」然而很清楚的是,就算國家表明了愛我,要問的還有:「國家愛我的甚麼?」

近日預委會文化小組大談九七回歸後的文化政策,說要改獻變教育文化領域上的殖民主義色彩、檢討重英輕中的政策。中國歷史和香港歷史的教育,遲早要成為檢討的重心。到時在消除殖民主義色彩後的歷史教科書中,是怎樣講述這段殖民主義壓榨,卻又製造了這個「有價值」的經濟城巿的歷史呢?又會不會如實地收錄這段錢其深、魯平的肺腑之言,對港情國情的最忠實描述呢?

近日開始有所謂談論「文化回歸」的課題。如果這項饒有意義的工作,不只是要來為政權轉移敲鑼打鼓,湊湊熱鬧的話,第一個需要研究的課題,恐怕應是如何恢復在殖民主義底下,重建人們喪失了的自主人格。掃除依附心態,亦即那種甘心在殖民者的操縱、控制及庇蔭下當奴才、工具的性格。我們仔細留意就會發覺,這塊土地上的人民,是如何在百多年的殖民統治下,可悲地浸透了那種自甘充當工具(特別是搵錢工具)的奴才性格。九七年所開展的「文化回歸」歷程,又是不是這種被殖民者性格的終結,讓人有尊嚴地當一個地方公民的日子開始呢?

其實按照魯平及錢其琛的邏輯,香港的可貴地方,簡單地就因為它是一塊殖民地。歷史上任何一個殖民地的宗主國,在考慮它會否保有一塊殖民地時,最重要的,有時甚至是惟一的考慮就是,它對我有什麼經濟價值,有什麼可以榨取和利用的資源,箇中那會有什麼道義和歷史包袱存在?香港在殖民地體制下成為「有價值」的經濟城巿,而在中共眼中(比英國人自己更相信),這經濟城巿只會在封閉的殖民地式體制下才能維持下去,所以中共才會竭力繼續去「保持殖民體制五十年不變」。

事實上,中國有機會去管治一塊殖民地,可能是所有常發「富強夢」的中國人的想望。無論官方還是反對派,不是有論調認為,中國近代發展不了資本主義,享受不了現代文明,是因為中國缺少了「帝國主義階段」嗎?今日中國在香港進行「殖民主義補課」,可說是千載難逢了。

想起北海的華僑難民,覺得香港人是幸運得多了。至少法國殖民者就比英國殖民地不濟,竟然敵不過胡志明的革命,讓法國殖民主義早夭,不能讓那裏的華僑去擁有一個「有價值」的經濟城巿。香港的巿民,不用耗費三代的辛勞,卻在這裏享有見證「歷史使命」的光榮,還更不用申請,就自動享有中國公民的國籍,更加有中央所謂決心保護這裏繼續繁榮安定的祝禱。不過前提是,被殖民者要明白自己所擁有的是一個被殖民者的身份。自主獨立的人格,是和你們無緣的。

香港的上一代,胼手胝足創造了一個讓大家可以生活下去的家園。然而在殖民主義底下,我們只知道,這個不是我們的城巿,它的存在只有賴於對英帝國的價值。但是,我們的下一代,五十年後可能仍然要問,我們的生活,我們依據的價值,究竟是對誰的價值?我們的城巿,究竟又是誰的城巿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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