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October 25, 2004

誰個留得青山在?

信報
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

科幻小說一個常見的題材是,科學家發明了一種技術,讓昏迷了的人延續生命。等待若干年後,病人復甦了,他所見的世界卻已是物換星移、人面全非、彷如隔世。現實社會雖然還末有這種「長生術」,也末有這種技術所引致的社會道德困惑,但一種長期昏迷之後那種「恍若隔世」的感覺,仍然是有的。它出現在那坐了長牢的人身上。九一年剛出獄的劉山青,就是我們身邊可以體會這種感覺的人。

歷史,對於劉山青來說,在十年前的聖誕節開始,就已像停止了一樣。十年之後的聖誕,是一個適值蘇聯帝國正式瓦解的日子,六四也已經過了兩年多。他毫不知道,在六四之前,昋港的「營劉」活動是曾經怎樣的黯淡。

十年,十年的變化可真能令經歷其中的人感慨萬千,但十年的鐵窗,被(雖然絕不成功地)強迫幾乎停止的思想和觸覺,吊詭地卻使劉可以成為這十年歷史的一種「良心見證」。這十年,是鄧式路線由成功走向失敗的十年,也就是鄧式改革的承諾,由隱蔽走向暴露的十年,也是東歐蘇聯由衰弱以致徹底崩潰的十年。

沒有人可以斷稱(為了扣帽子還是什麼)劉山青是否一個所謂「托派」。但他的那種對斯大林主義的強烈批判,對鄧式資本主義路線批判的「托洛茨主義」分析方法有所共鳴,這也是不爭的事實。更且,正是因為這種思想方法(又或者可以叫做意識形態)上的「分歧」,令得劉遭遇到這一段充滿反諷的歷史。正是那一點點的托派「淵源」,令得他成為香港民主運動史上,能夠見證這段荒謬歷史的人物。

什麼是托派?打從斯大林派人行剌遠居墨西哥的托洛茨基開始,這個社會主義運動內部產生巨大制衡力量的派別,就已經在共產陣營中遭受長期死刑的宣判。中共自從陳獨秀以「托派」罪名被鬥下來之後,「托派」也成了一種萬劫不復的死罪,一種全新的「莫須有」,中蘇共的官僚對托派恨之切骨的主要原因,因為他們是「左派中之左派」,是真正有潛力去挑戰官僚所壟斷的革命術語,把這些革的能量轉化為革官僚的命的一種政治方向。所以不論是哪一個共產官僚集團,都視「托派」為心腹大患,並以此作為劃分朋友敵人的最嚴格標尺。

諷剌的是,正因為這個原因,香港的民主運動「托派」及其一切類同物體,一開始就有一種非理性的恐懼。又或者說,歷史已漸漸將種恐懼發展成一種「文化」 。沒有人以為這種傳統習慣勢力,夠膽公開辯論,但幕後小動作,卻一次又一次行使這種排斥異見的手段。然而不幸的是,歷史總是一次又一次證明這些現實政治上有如「生人勿近」的、「偏激」的分析最終可能僅是最接近實況。

十年前身體力行支援鄧派所要努力撲滅的「北京之春」民主運動的劉山青,一如當時在這歷史轉折期犧牲掉的魏京生、王希哲、何求一樣,對四人幫倒台後的鄧小平,絲毫不寄任何幻想。歷史結果證明了,更大的民眾不滿、社會動盪,是在鄧的開放改革下發生。如果說歷史中人真能從歷史吸取教訓的話,那香港主流民主派,在八十年代初那種對鄧小平及其路線的一廂情願態度,實要對劉山青式的悲劇負上一定的歷史責任。除了良知上的一種自責,主流派更要認真自省民主運動出了什麼題。

劉山青是七十年代學運一代影響下的人,七十年代是一個充滿意識形態爭議的年代。小小的學運圈培養了香港第一代的本土民運領袖。他們明白什麼是政治,什麼是思想分歧。對托派分析方法上的僵化、教條,處事作風上的空想主義,大抵對不少領袖級的人來說,已是沉悶、煩燥的象徵。主流派更也許以為,比托派「溫和」、「沉實」、「穩健」的政治作風、更為現實主義的態度,可以在「反共」而又不「極端反共」之間走鋼絲,可以在遠離這些「政治愛滋」之餘,有自已的政治「地位」。對於這些主流派領袖來說,「政治智慧」就是-我比你們高明,我明白那裡是可行到的底線。正是這種「高明」,這種自以為了解「現實」的「現實主義」,使民主運動喪失了內部批評的機制、使民主運動慢慢變得非意識形態化,例行公事化,使民主運動在不同時期都像只是為當權者的政分界線做註腳,甚至身體力行做了排斥、孤立異已力量的間接工具。

現實主義的政治安島真的如此安全嗎?十年前,「營劉」運動開始時小心翼翼靠邊站的民運領袖,以中英談判,港人治港、基本法為政治安全底線,「以港為先」 ,遠離「危險」的中國政治,遠離托派,遠離北京之春。十年後,這些人「安全」到哪裡?他們的政治生命安全過渡九七嗎?

托派數十年雖流於空喊,卻也曾不遺力餘力地批判過的蘇聯斯大林體制,結果也崩潰掉;六四前夕,海外爭取釋放政治犯運動中「四五行動」的「取消一黨專政」口號今日也嫌落伍;劉山青入獄前已不以為然的鄧式改革今天猶在;港台海外的親建制力量又興起一場新的鄧小平崇拜。歷史在這十年的變化大得令人驚訝。沉醉在官式「你也可締造歷史」的人,需要的可能是一種像十年牢獄生涯般的歷史距離感,才能洞悉和理解這一切。

不管你同意與否,托派的意識形態盲點(一如其他民主派的盲點)是亟需要意識形態層次上的爭辯來釐清的。捨此之外的放冷箭和扣帽子,一如陳昌、梁耀忠等在上次選舉中受的「政治質詢」,都是不道德、非理性的-一如十年之後,劉山青才得到民主派人士的「同情」和「支持」一樣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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