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October 25, 2004

基本麻雀法 特別淫賤區

信報
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

香港一個電影工作者訪京團,日前在北京訪問,會見港澳辦主任魯平。訪問的目的雖是了解影人往大陸拍片的問題,但魯平見面中的說話,卻是針對九七後的創作自由。就如公式一樣,魯平照例是保證九七後創作自由不變,並言不但三級片可以照拍,就是四、五級電影,也本著一國兩制的精神,可按香港訂立的電檢條例自行決定。

一切按香港所訂的條例,似乎是照顧了香港人治理香港的需要,也符合他所謂的創作自由不受干預的宗旨。然而為什麼獨提三級,還要信口開河說什麼四級、五級?顯然,魯平先生心目中的創作自由,或正確的說,魯平先生認為你們(這班影人)心目中期望的創作自由,正是朝三四五級這些思路想下去,為了顯示一國兩制精神的「寬大」,於是大拍心口。

魯平這種對一國兩制精神的引伸,雖然有點貽笑大方,然而卻並非他老人家首創。早在十年前,鄧小平對訪京的大商家,也早就大談什麼「馬照跑、舞照跳」,一切生活方式不變,令此論傳頌一時。及至最近,據聞那個推廣基本法的組織,打算到大球場搞大騷宣傳基本法,也說要深入群眾。除了流行樂手之外,場景布置不乏大幅麻雀、洋酒的圖畫。看來若照魯平之說,三級影片海報既能印證一國兩制的精神,生活方式不變的話,大球場內也斷無欠奉三級艷照之理。有志到場的觀眾,或許應拭目以觀。

大陸人將香港看成一個聲色犬馬之地,可說其來有自。毛澤東時代所稱道一時的「偉大」功續,就是一手「解放」同樣「腐化墮落」的上海。香港在英人手裡,繼續為殖民地文化所「腐蝕」,從創造著一個「高級的社會主義文明」的中國眼中,香港便是一個可憐待救的小孩,只差偉大祖國何時南來解放。

鄧小平時代的來臨,毛澤東式的道德自大稍為減退。他至少肯承認,西方有可學習的科技和管理,並因此而稱許香港對中國四化的作用。然而,在文化意識上,生活價值上,卻始終認為社會主義才是優越文明存在的地方。否則就不會有八十年代中,幾乎是專針對香港輸進內地文化現象的「清除精神污染運動」。今日的魯平,當然沒有昔日「左王」那種道德聖潔者的口吻,但看官們會以為,他們心目中的道德階序,會有真正的不同嗎?

香港有自由,所以可以去拍三四級電影,正好證明了香港會享有「特區」才可享有的自由。中國在經濟上要有個特區,在道德上也要有個特區。一切中國大陸上不容許的事情,把它們塞到香港特區的名下,特許經營,說是體現一國兩制精神便可。於是,聲色犬馬黃賭毒,其實都可體現一國兩制的精神,「香港形象」亦是按此而確立。這個「香港形象」,正好是今日中國政權樹立自己的「中國形象」之必要襯托。

以前,我們會以為,所謂殖民主義文化策略,在於強勢的文化要同化落後文化,對異民族的生活方式予以詆毀、貶抑,甚至摧殘消滅。不過,我們今日能看到愈來愈多的例子,說明殖民主義的文化宰制可以用其他方式實現。文化批評學者提出的「東方主義」理論(orientalism),所說明的就是強勢文化(西方)如何為「東方」建立一系列文化定型(stereotype)的問題。透過這些定型,「東方」永遠只被看成是一種充滿「異國情調」(exoticism)的產物,相異而不相干。

處於這種帝國之眼凝視(gaze)底下的弱勢文化,根本沒有任何自我表達的可能,也被剝奪了讓人聆聽這些文化自己的聲音的機會。其結果就是閹除了弱勢者自己的主體性。

不過,這種文化過程卻絕非「西方」專有,而是一套具普遍性的邏輯。今日在香港,中國大陸已成為另一種隨英國殖民地主義退出後,另一個替代的強勢文化。這套大中華文化同樣要為香港定型,要為香港建立形象。百多年的香港,自然與中國大陸有著千差萬別,有不少已變成「異類」的東西。然而,一國兩制的目的,就是將異類放在一個距離之內,不致於使它們成為敵對的相異者,威脅自己的存在,並在這個前提上施以同化。嚮往自由是一種異類文化,聲色犬馬是另一種異類。新的大中華帝國之眼所採取的策略,就是將兩者等同--也就是說,你們愛自由嘛,請放心拍三級;既可拍三級,不也就說明你們有自由囉!自由既只是這麼一回事,那於中共所意圖代表的大中華道德優越,又有何威脅呢?

今日中共上下級的大小幹部,又有多少不是用這種探尋「異國情調」的色迷迷眼光來對香港發生興趣呢?香港人可以拍西南少數民族的公開祼浴作為獵奇,大陸人到港的性旅遊(sex tour)也需要這樣一個異國文化的生產基地。由魯平鍾情於拍三級的自由,到基本法宣傳高舉麻雀洋酒的旗織,香港作為一個淫賤特區的形象得到了官方的認可,那自由就不再是說香港人自己有選擇哪一種生活方式的自由了。

百多年來,英國人自己也未能做到的,令香港文化生活定於一尊,將香港人打扮成一種道德上次等民族的「殖民主義事業」,看來在九七年七月一日五星紅旗徐徐升起之際,就是它最終也成功的一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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