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October 25, 2004

若乃盛唐 魏徵何覓

信報

本年度香港教育及文化界最大的醜聞,莫如黃星華署長的二十年內歷史不作定論,於是不習不考之說。然而,看官不要以為「史盲」只是對眼前的歷史視而不見,其實無論古史還是今史,又有在什麼時候,不被剪裁濫用、消費褻瀆?因為所謂「歷史」並非死人說話,「歷史」對現存活人的作用,還在於提供一個想象的投射,扭曲地述說人們的慾望和幻想。

最近一些明確將「回歸」放在「民主」之上的舊民主回歸論者,都以回歸中國歷史的策略,來為「回歸中共」路線說項。他們不約而同地,先後都以「唐」代作為其論述的參照。人說中共近年的貪污腐敗類近晚清,一論者辯說中共還未如國民黨中國和馬可斯菲律賓的嚴重,反說像是唐代「新局面」的開始。而「民促聯」一份特刊內,一位老牌的本地社會主義者,更苦口婆心地說不應追求民主的「最大化」,原因是「中國人民受苦太久了」,應該避免腥風血雨,以邁向「盛唐」境界。

近年中國建築在貪污之上的繁榮,是為世所目睹,任何人想擁抱這「繁榮」,在這「繁榮」中漁利,就儘管去做可也。要為這環球資本主義發展長波下浪的「例外」貼上什麼諸如「小平盛世」的標籤,也悉隨尊便,可就不應拉出什麼「古人」來作秀。中國數千年歷史,盛世何只唐朝,清初「康嘉乾」之隆盛,人所稱道;明代「資本主義萌芽」,商品經濟發達,又何非盛世?與今日萬國資本奔臨,更多類像,為何獨愛「盛唐」?以唐來比喻一個經濟繁榮,但民主不能「最大化」的今日中國,簡直就是不倫不類。

無獨有偶,大史家錢穆亦深愛盛唐,不過其原因與民主回歸論者卻剛好相反。如果我們暫且接受民主是要符合所謂國情、歷史的說法,那根據錢穆,唐朝之盛正好是因為它是中國古代最民主、最開放的年代。貞觀之治的最大特色是明確分立中書、尚書、門下等三省制的各自職權。當時權力制衡的概念,直逼今日西方的「三權分立」觀念。往後宋明清各代,絕對皇權才漸次建立,並以近代黨國機器的建立為其濫觴。今日中共嚴守一黨專政,力拒政治改革,與唐代又何只相去萬里?

說到思想開放,魏晉時傳入中國之佛學,在唐始大盛,一改漢的獨尊儒術,成為中國歷史罕見的思想解放時期,文化昌盛。其前提正就是放棄如「四項堅持」一類的文化專制,具備包容各方的勢態,緩解「夷夏之防」的概念,這又豈是今日以民族主義至上的回歸論者可同日而語?將今日中共的處境附會為正踏上邁向「盛唐」之路者,要回答的問題就是:沒有政治改革,文化開放,今日中共政權究竟具備什麼可與盛唐相比?還只是信口開河,穿鏧附會,以裝點其漢唐中心的大中華沙文主義!

唐朝是否真如錢穆所說的一個烏托邦,本是史家可議之事,但唐朝之盛本身就難避腥風血雨。所謂唐的宏圖盛世,正好就是建築在血流成河的縱橫殺戮,南征北討之上,盛唐就是以「武功」之盛而名揚後世。「盛唐意識」所埋藏的,就正好是中國人歷久以來的帝國主義衝動。今日所謂悲中國人民受苦太久,所謂汲取俄羅斯經驗教訓者,大抵就是害怕「失去一個帝國的恐懼」而已。近代國族主義無一不具有一種「被屈情結」。將本國人民沒有民主,都統統算到老外頭上,說是「外國」的帝國主義造成,然後樹立一個先使本國強盛,然後建設一個「更文明」的帝國作為人民的幻想,這本就是一個已跨越國界的國族主義邏輯的產物。由納粹德國,到今日的塞爾維亞,以至伊拉克的候賽因,又有那一個不在塑造自己的「盛唐」,自己的「羅馬帝國」?

往者已矣,無論是李世民還是杜甫,都不會再起來爭辯唐朝是非、政治得失,爭辯的只是現存的人,為的只是現存的政治。而任何政治,都需要想像力,今日可悲者只是想像力之貧乏而已。無論你是習政治經濟學還是務實營商,都不會不知道,這是一個資本主義全球秩序正翻天覆地地重組的年代,但我們這些「民族衛士」的視野和價值,竟然不是立根眼前的政經現實和未來的變遷動態,不是關切在「後現代」背景的分崩離析下,人的價值何存,反而寄夢於千多年前的封建皇朝意象,能不令人擲筆三嘆?

「歷史」的修辭總是有著一個夢的結構,而夢裡難以避免的,就是慾望只能透過被錯置(misplaced)的隱喻符號才能顯現和流通。「盛唐」作為一個錯置著的符號,恰好就指向著一些與我們的民族主義者原意相反的意義。因為假如中國人只能以唐作為盛世的最高典範,是否意味中國只有在李世民這類血系實乃「雜種」一名的統治者治下才有繁榮的希望?那今日回歸派的民族主義者對彭定康的痛恨又有何必要?

錯置的比喻同時意味有選擇性的閱讀,當今人是將「民主」和「盛世」對立起來來看唐史之時,他們正遺忘了初唐精明的治理,正是有賴臣僕忠耿的諫議。魏徵、褚遂良等的犯顏諫諍,離不開對真理和價值的執著精神。諫議並非民主,但看現在持諫議之職者,如港事顧問之類,似乎就連魏徵也不如,否則為什麼說到尾,都只是勸人民低頭認識中共垮不了的「現實」?

唐太宗嘗謂:「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,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,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。」看來,今日以盛唐朝臣自居的,反更似導引唐室中衰的宦官、外戚,他們以「古」招搖,持的只是一面自照的照妖鏡,或者「後現代」光怪陸離的哈哈鏡而已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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